特朗普重返白宫意味着什么?对美国意味着什么?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开宗明义说我的判断:可能性之一是,美国有可能在自身力量增强的同时沦为地区性强国。我知道这个判断很多人不同意或不高兴,但我探讨的是一种可能性。客观的进程不取决于我们个人的好恶,预料到潜在的趋势总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情。
下面说我的理由。再重复一遍,我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美国现在面对的是什么问题?美国有没有衰落的可能?
当特朗普主张的孤立主义以一种更现实的方式提出后,许多人都在谈论或争论一个问题:美国是不是正在走向衰落?唱衰美国,这是特朗普在大选中不断重复的主题,我们可以将其看做是选举语言,不必当真。那我们对这个问题究竟如何客观地进行判断?
2021年1月16日,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谈美国会否衰落问题》。
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出了一个说法,从短期看和从长期看对这个问题的判断标准是很不一样的。在短期的意义上,要看美国的创新能力能不能持续;在长期的意义上,要看美国能不能通过制度创新容纳内部的张力。
就创新能力而言,几年前有一篇文章,题目是《中美脱钩,会有怎样的危害?》。文章中说:美国强大是它的科技吗?是它的经济吗?是它的武器吗?是它的美元吗?是它的文化吗?统统不是。美国的强大,在于它持续不断的发展的原创动力。换句话说,就是开创新科技、新产业,开辟新生存空间、开创全新世界的创新能力。这个全新世界包括新的信息、新的能源、新的通讯、新的媒体、新的游戏、新的航空航天技术、新的农业、新的材料、新的医学、新的作战方式、新的发展空间等。
这是对美国创新能力的很透彻的解读。
就此而言,美国的这种创新能力能够持续吗?施展教授认为,这种创新需要的前提条件,包括自由的研究空间,能够吸引全球顶级人才源源不断到来的制度环境,发达的基础研究等等。就此而言,可以说,美国的这些领域在今天仍然是领先的,目前还没有任何国家能够替代它。从这个角度说,美国的这种原创能力,看不出在短期内有枯竭的可能。
我同意施展教授的看法,因此,我的判断是,从短期意义上看,美国不会衰落。
但在长期意义上美国会不会衰落,则取决于其能不能通过制度创新或再造形成容纳内部张力的能力。这话说得有点模糊而笼统,其中最关键、最深层、最难办的问题是文明冲突的内部化。文明冲突内部化,是我提出的一个概念,即由移民形成的带有文明含义的文化冲突。
网上曾经有一篇文章,题目有点耸人听闻,叫《或许,它真的能让灯塔国倒下》。这篇文章说,美国的民主制度如何适应人口变化,这是个大问题。美国人口超过3亿,其中少数民族人口超过了一亿,西班牙语裔人口是美国人数最多的少数民族,有4480万人,占了美国总人口的14.8%。非洲裔美国人现在有4000万,亚洲裔有1400万。我们过去经常讲,美国是一个民族大熔炉。现在看,就算美国以前真是一个大熔炉,现在这个熔炉要融化全球化时代带来的大量移民,已经明显有点力不从心。
美国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吗?如果解决,代价是什么?民主党执政的实践已经部分地给出了答案。
走向孤立主义的美国
美国内部面临的问题还不仅如此。按照我个人的概括,美国现在至少面临三大根本性挑战:作为世界警察的美国承担的国际义务已经使其不堪重负,非法移民与左翼思潮正在使美国立国的根基受到动摇,产业空心化使得美国的实力正在被削弱。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就可以理解特朗普何以会重返白宫。因为特朗普看到了美国现在的真问题,甚至人们也认可,这些问题只有靠特朗普所代表的某种鲁莽粗暴的方式才有解决的希望。
对这个问题,我还是先用别人的话来说。
在今年1月11日,《纽约时报》发表一篇文章很有意思的文章,题目是《虽然我希望他输,但是必须了解特朗普》。作者是《纽约时报》专栏作家布雷特·斯蒂芬斯(本公众号曾两次转载过这篇文章)。作为一个特朗普的反对者,他认为,应当承认特朗普做对了三件大事,或者说至少正确多于错误。而且,他当时预测,特朗普明年重返白宫的机会非常大。
这三件大事分别是:
第一件大事有关移民。作者认为,本世纪最重要的地缘政治事实是人口大规模迁移,这导致了人口结构、文化、经济以及最终的政治转变。特朗普从2015年竞选总统之初就明白了这一点。那一年,来自中东和非洲的移民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控制。欧洲不堪重负,所以特朗普说,一个没有边界的国家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我们必须有一堵墙,法制很重要。
但特朗普的许多反对者根本拒绝将几乎不受控制的移民视为西方的一个问题。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这是展示人道主义精神的机会,另一些人则视其为取之不尽的廉价劳动力的来源,还习惯于谴责与他们意见不同的人是种族主义者。
第二件大事是关于国家的大方向。特朗普是趁着一股悲观主义浪潮入主白宫的,而他的批评者却并不认同这种悲观情绪。这是因为特朗普所谈论的美国批评者们要么没有看到,要么只是将其理解为一幅漫画。而到了今年,当自由派精英坚称一切顺利,而绝大多数美国人表示情况并非如此的时候,特朗普那不讨人喜欢的观点就抓住了整个美国的情绪。
在特朗普执政的2017年,人口统计学家艾博施塔特在一篇颇具影响力的文章中,用全面数据表达了这种悲观的看法。他指出经济增长持续低迷,劳动力参与率大幅下降,从2008年金融危机中从未恢复过来。人们明显感觉到经济衰退,越来越多的年轻美国人看不到有希望在同一人生阶段达到与父母的收入相匹配的水平。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只有36%的选民认为美国梦依然存在,远低于2016年前的48%。
第三件大事,就是政府机构的问题。斯蒂芬斯在文章中说,从精英大学和媒体到疾病控制预防中心,还有联邦调查局,特朗普批评者经常认为他的煽动和谎言极大地、不必要地削弱了人们对这些重要机构的信任。但我们必须承认,这些本应代表公正专业和知识的机构,工作无能,热衷于党派之争,浪费了他们曾经受到广泛尊重的声誉。
从这三件事中,我们可以理解特朗普提出的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确切涵义是什么。在这背后的,也许是一种很深层的忧虑。
据说,特朗普对一本书很推崇,这本书就是加拿大作家马克·斯坦恩的《美国独行:西方世界的末日》(America Alone)。斯坦恩被称之为是“伊斯兰恐惧症”的一个代表。他在这本书中认为:以传统欧洲为代表的西方已经没落,拯救西方的重任落在了美国身上。据说特朗普对这本书中的许多观点都很认同。
在2016年那次大选中,我就对特朗普只是一个商人的说法不以为然。但特朗普的思路确实是不同的,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叫攘外必先安内吧。更通俗的说法就是,你们(指欧洲)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只能用增强自己的力量来单打独斗了。于是,他要退群,他反对援乌,他明确主张,要我做事情,拿钱来。
美国成为地区性强国之后的世界
选谁做美国总统,这当然是美国人民的事情,别人无从置喙。而且,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决定把选票投给谁,更是天经地义。但我们作为一个局外人,不能不关心的是,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在19世纪末期,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此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两次大战后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美国主导的,特别是二战之后,美国充当了世界警察的角色。在这当中,确实有许多大可诟病的地方,但不能否认,这也使世界的和平与秩序得以维持。现在的问题是,一旦美国从世界事务中抽身,一旦美国沦为地区性强国,这个世界会发生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思考这个问题需要一个背景。这个背景我们从王烁先生对约翰·加迪斯的一次访谈说起。这个访谈后来以《冷战不会重来,但这不是好消息》为题发表。加迪斯是美国著名冷战专家,耶鲁大学教授,在美国是堪称国宝级的人物。
访谈中的一个重要话题是,现在的世界是否已经处于冷战状态?加迪斯的看法是:“现在不是冷战,因为有意识形态才有冷战,而今天意识形态不是重要因素。我们今天的世界正在回归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欧洲那种力量平衡(balance of power),就是俾斯麦玩的那种游戏。美国、中国、日本、俄国、欧洲,五大势力现在很接近这种状态——全球的力量平衡游戏。”至于五大力量的平衡游戏,会不会收缩成两大阵营?加迪斯认为不会,冷战两大阵营有特殊原因:苏联人、中国人是真信马列主义。
老实说,我最初看到这段话的时候,虽然觉得有点新奇,但也没怎么太当回事。现在看,我们真得认真琢磨这个问题了。
力量平衡意味着什么?加迪斯解释说,第一,各国之间是丛林社会,惟力是视,没有共同认可的规则、原则和价值观。 第二,各国之间随时调整朋友和敌人的组合,弱者联合以制衡强者,但随时拆散重组,不受观念、历史,以及鲜血凝成的友谊所制约。加迪斯提到了俾斯麦,而俾斯麦最著名的格言,除了铁与火,就是政治家就像棋手但比棋手更不受规则的约束,棋盘64格没有哪个格子是禁区不能去,一切服务于现实利益。这就是力量平衡游戏的玩法。
加迪斯认为,过去,国家间的力量平衡游戏主导了几乎整个人类历史,但最后导出惨淡结果。欧洲力量平衡的解体直接导向两次世界大战。可以说,二战以来的国际社会治理体系: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等,都是对力量平衡的反动,其内在逻辑是通过共有的规则、共享的价值观及其载体国际多边机构,各国合作避免战争。
接着的问题是,力量平衡的世界危险还是冷战的世界更危险?加迪斯稍微有点犹豫地说,他不知道答案,而且他也不相信有谁知道答案,因为历史没有答案,两方面的镜鉴都有。一方面,大国玩力量平衡的时候,小国的处境会更危险,难以自立,更容易被作为牌打出去牺牲掉;但是,力量平衡之下也可能维持相当长的和平,欧洲一战前一百多年没发生大的战事。
这令人深思,多极世界,福兮祸兮?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法国外交部长让-诺埃尔·巴罗特最近接受《巴黎人报》采访时的谈话。他在访谈中表达了对特朗普上台的深切忧虑。他说,特朗普获胜后,美国曾经提供的保护不再得到保证,欧洲人现在面临三重生存风险:欧洲大陆的大规模威胁和战争,工业和技术衰落,以及民主模式的崩溃。看来欧洲人的高福利日子到头了。就此可以说,说美国会成为地区性强国,至少在现在还不是事实,但趋势正在往这个方向走。
无论如何,信任丧失,各自想辙,在逐渐成为现实。
那么,欧洲是否能成为一个整体的力量?加迪斯的看法是:欧洲统一首先就是个错,以为全欧洲可以拥抱同一种文化,而这是荒谬的。美国大熔炉是个例,别的地方没有见过。最终,欧洲会分裂成两三个部分,重新回到自己搞过几百年的力量平衡游戏里头去。他说,“欧洲统一这件事,理念很了不起,事实上搞砸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说美国有可能沦为一个地区性强国,不是说美国实力的下降。因为这不仅取决于实力,也取决于自身的选择。当然,特朗普执政的时间只有4年。未来会怎么走?什么判断都有点为时过早,这里说的只是一种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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